思考死亡的另外一点好处是可以为现实中的死做好准备。
思考死亡可以看清楚一点:死亡本身是不能逃脱的。不问年龄,不管是否做好准备,它随时都可能到来。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西藏人有一个俗语:明天和来世到底哪一个更早到来,没有人能够知道。所以西藏佛教强调,每个人都要问自己如果今天晚上死做好准备没有。所谓做好准备就是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法国作家蒙田说过,如果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就会觉得死亡是个很熟悉的客人,那么在它突然到来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很突然。如果我们经常思考死亡,一个人就会对能活多长,早死,晚死,不会很在乎了。既然寿命自己掌握支配不了,而且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就不会非常在乎。
经常思考死亡还有一个很积极的意义: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人在世界上有很多的责任。对家庭、对朋友、对社会、对企业,承担着很多的责任。但是我认为一个人在世上最根本的责任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每个人只能活一次,如果这辈子虚度了,没有任何人安慰,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把你的人生变得有意义。如果说人的其他责任在一定的程度上是可以分担和转让的,只有对自己人生负责这样一种责任是不可分担的,只有自己承担。经过思考死亡,想到自己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人能来代替,我们更加珍惜生命,真正好好来安排它,一定让它活得有意义,体现出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个观点:向死存在,意思是从死亡开始往后来安排人生,如果完全着眼在眼前,往往容易比较盲目。如果从死这个终点出发,来看这一生怎么过,更加清醒地知道生命的有限,而且知道自己最希望实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你会去做这些事情,去做更好的安排。
第二,我谈一下信仰。人不但要寻找超越于死亡与生命终结的意义,还要思考超越于动物性的意义。所谓的信仰,实际上就是活着为什么,是生活的目的。一个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有些哲学家认为不应该讨论这个问题。冯友兰就是这样看。冯友兰认为生命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没有目的的。生命本身没有目的,所以是想不出名堂来的。事实上,我也经常想,到底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要活到这个世界上来?其实这个问题是很渺茫的,很难回答。如果说在人生的某一阶段,在这几年里,我要实现一个什么样的目标,资产达到多少,写一本什么样的书,这具体的目的好办。但是整个的人生到底目的是什么?有些人可能认为自己很清楚,譬如说我这一生目标是资产达到多少个亿,进入世界五百强或者要当部长、总理,要得诺贝尔奖,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是最后的答案。人生的信仰要问的恰恰是:为什么要进入五百强?为什么要当部长?为什么要得诺贝尔奖?是要问背后的问题,要问真正的追求是什么。如果说仅仅是要有钱有权,这不过是一种强烈的欲望而已,并不是想明白了为什么活着。人生目的应该是一种比欲望更高的东西,如果停留在欲望的水平上,还等于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无非是活得更加舒服,更加精彩一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还是没有想清楚。
从生物学的角度看,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从生到死的生命过程,没有目的可言。那么为什么提出这一个问题呢?因为人不甘心像动物那样活一辈子,不甘心仅仅是活着,人是有灵魂的。如果仅仅是活着,不管外在的生活多么好,多么成功,如果没有一个内在的对生活的目标,仍然会感到空虚,仍然会感到茫然。所以信仰就是为生命寻找一个比生命更高的目标。怎样为生命确立一个更高的目标?一般来说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外向的,寻求比自己个体生命更高的人类群体价值。比如中国人说的立功、立言、立德。立功是比较注重对社会的贡献,为社会的事业奋斗。政治家很有政绩,企业家把企业办得非常好,这是立功;立言,从事科学、艺术、文化的创造。这里面都有一个精神的目标,一个社会的精神价值。另一种是内向的,寻求某种比肉体生命更高的一种精神的价值。这是比较注重自我完善,一种道德上的修炼、哲学的沉思,或者是一种宗教的信仰。
信仰是信仰一种精神的价值,是为人生确立一个精神的目标。凡是高于生命的目的,归根到底是精神性质的,它的核心肯定是一种精神价值。这一点对企业家也是非常需要的。企业家是从事经济活动的,但是经济活动从来不是终结价值。英人哈耶克(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同时也是政治学家和法学家)对这方面有很多的思考。他提出,经济活动中不存在经济学单科可以解答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要涉及到哲学。仅仅是经济学家的人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经济学家。他引以为骄傲的一点是,英国近代和现代的大经济学家除了李嘉图和马歇尔以外,其他的人同时也都是大哲学家,从洛克、休谟、亚当斯密、边沁到莫勒、杰文斯、凯恩斯,他们是大的经济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我们知道马克思是经济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所以经济活动背后总是有一种精神价值的追求。所有研究经济理论、从事经济实践的人也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和哲学都是有很密切的关系。
我的理解是经济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物质过程,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的活动。它涉及的很多领域,政治、法律、伦理、心理、生态等等各个方面。而哲学实际上是对根本观念的思考,海尔克说过,哲学家提出一些一般观念,通过这些一般观念影响到研究具体科学的科学家,通过这些具体研究社会科学的科学家影响到大众。所以他认为哲学起的作用非常大。我想任何一个企业家的大部份精力不是和钱、和物质打交道,而是和政府,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需要一种综合素质,需要一种把握全局的智慧。从我来说,像我们从事这一领域的作家、学者,每一个人写的书都是自己的作品,这个作品都体现了每个人各方面的素质、人生追求、各方面的能力,对人生的体会和感悟。我觉得对企业家也一样,你的企业就是你的作品,这个作品肯定能够反映出创作者的整体素质。所以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包括企业家之间最根本的区别是在整体的精神素质。一个大企业家,一个有作为的企业家一定是一个眼光、胸怀、智慧、人格方面都很出色的人。
经济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物质过程,这是一点。另外一点,人类社会的发展肯定不仅仅是物质的进步、科学技术上的进步,它必须有精神上的价值定位,无论是个人也好,一个国家也好。所有优厚的物质条件都有了,有最好的汽车,有最好的住宅,有很多钱供你消遣,但这些东西还是有限的。在这些东西你都享受了以后,你多出来的钱拿去做什么?继续赚钱是为了什么?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物质上的享受。当然更多的钱使你有更多的成就感,但是这种成就感是非常盲目的。一个好的企业家肯定是把他的人生目标和经济目标结合在一起,通过他的经济活动实现比富裕(无论是国家的富裕,为国家增加财产,还是个人的富裕)更高的理想。并且把这种人生理想的实现看成是他成就感的重要来源。
世界上许多著名的企业家都是这样想的。比如说金融高手索罗斯,拥有相当多的财富,但小时候非常贫穷,沿街乞讨,甚至行窃,那时他觉得金钱是非常重要的。他从事经济活动后越来越富,到了50岁他的个人财产超过3000万,他就开始想:赚这么多的钱到底有什么用呢?后来成立了索罗斯基金会,捐款遍及世界各地,帮助当地发展文化事业。记者曾经问他:你是一个金融高手,掀起了那么多的风波,让很多人遭受损失,你有没有罪恶感?他说:“没有,我那时是遵守规则的。我遵守规则赚的钱就是我应该得的。我的目标就是赚钱,但是等我赚了钱以后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使用这些钱,我觉得道德就起作用了。那时候我就会想怎样做才符合道德观,符合我的人生价值观。不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你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还有比尔·盖茨,也是一个很有人生追求的人。他在十几年前就已宣布要将大部分的财产捐出来。总共430亿美元的财产,3个孩子,给每个孩子留100万美元,其它全部捐出来。他说;“如果让孩子继承太多的财产不论对孩子、对社会都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他和他的妻子共同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已经捐出了30多亿美元,主要用于爱滋病患者的治疗,改善医疗、教育条件等方面的公益事业。
所以,从哲学方面讲人应该有两个思考:一个是对世界的思考,一个是对人生的思考。对世界的思考实际上是人的智力生活,对人的思考实际上是人的心灵生活。对于一个企业家来说,他赚钱的过程更加体现的是他的智力生活;他的眼光,他对思考的那种广度、宽度和深度,更加体现他的理性和他的智商、从花钱来说呢,更加能够体现他的那种心灵的生活。他的情商,他的超越性,他的人生追求。
第三方面,幸福问题。前两个问题主要是讲人为什么而活,是把人生作为一个过程。看看哪一种方式才是更加有意义的,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是令人满意的,才是最幸福的,这也是一个生活质量的问题。怎么样来衡量生活质量的高低?哲学上思考的问题往往都是最难解决的,没有最后答案的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这就是哲学。而幸福在哲学上恰恰就是这样,可以把实现自己最衷心的愿望,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看作是幸福。每个人的愿望都是不一样的,同时也是变化的。真的实现了以后,是不是幸福也很难说.往往费尽力气到手以后你才发现不过如此。
幸福问题是主观和客观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很难用客观的标准去衡量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幸福的。你有很多财产,妻子非常漂亮,这样就算幸福了?没有这样的客观标准。也许你很有钱,是个大款,娶了一个漂亮的太太,别人可能会很羡慕你,但是你自己也会觉得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但也不能说幸福完全就是一个主观的感觉。精神病上有一种叫做妄想症,一天到晚想着自己都在结婚,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觉得自己沉浸在幸福当中。如果完全从主观上去判断这就是幸福,那很荒唐。客观地说,幸福的客观条件加上主观心情,二者的统一才叫做幸福。通常哲学家认为外在的生活是幸福的必要条件,内在生活(精神生活)是重要条件,而且外在的生活要转化为内在的心情才能真正称得上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