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观可以归结为这几方面:第一,从人性的总体评价来说,既然人终有一死,那么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这里面最终要解决的是一个死亡问题。死亡是人生哲学中特别重要的一个问题。第二就是人到底有没有超越于动物的一个更高的生存目的、更高的一种意义?这是一个信仰问题,就是人生到底是不是有一种精神价值、一种精神的目标?第三就是对人生各种可能的生活方式的评价,这实际上是一个幸福的问题。所以下面的人生哲学,我主要介绍这么三个方面,一个就是死亡的思考,一个是信仰的思考,一个是幸福的思考。
第一,我就谈谈对死亡的思考。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痛苦的问题。记得我十二三岁上小学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发现我也是会死的。以前也知道人都会死的,也看到过死亡,觉得很可怕。但是老觉得是别人的事情和自己没关系的。记得当时上生理卫生课时,老师把人体解剖图挂在墙上,我一看人肚子里都是那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想:我体内没有这些东西,肯定是一片光明,我不会死的。都是回避它。后来有一天知道我也是会死的,这是人生中一个特别痛苦的发现。我把它比作是一个地震,对人生的美好希望一下子完全动摇了。那时就开始想,我那么小,那么年轻,肯定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待着我,想到所有这些东西最后都会过去,最后都没了,一死就完全没有了,那到底活着有什么意义?我相信,每一个人在小的时候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想过,有的人可能清晰一点,有的人可能模糊一点。
我有一个女儿才四岁多,她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有一天她和我们说,她不想长大。后来我们就劝她,如果你不长大的话,将来有一天爸爸妈妈都很老了,你还那么小,我们没有办法照顾你了。她马上就哭起来了,她说我不愿长大,也不要你们变老。她想让时间停止。她也问到死是什么的事情。我们告诉她,死了人就变成天使,到天上去了。人们对死亡的心理,一般在五岁的时候都有这么一次觉醒,开始特别多地谈到死亡,然后到十多岁的时候特别多地想这些问题。但是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对这都是回避的,觉得很不吉利。实际上这是回避不了的。
我特别欣赏明末清初的一个作家,他写了一本书,是批《西厢记》的。在这本书里他谈到:我今天想到有一天我会死,想到这一点非常得无奈。实际上在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这样无奈过了。我今天站的这个地方,无数古人也曾经站过。而今天只见有我,不见古人。古人活着的时候,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他们也知道,只是因为无奈就不说罢了,真是天地何其不仁也。
大多数人回避是因为觉得想也没有用,想不想到时也得死,干脆就好好活,不要去想这个问题。但如果不想它,它总是一种潜在的隐痛。最好的办法还是面对它,把它想明白了。还有一种心理是:早想也没用,到时候会自然而然就解决了,到时不管怎样都要面对,都要经历。对死亡没有必要去多想,这是无法准备的事情,到时候就受着,过去了就完事。然而所有的哲学家和宗教家都认为死亡是需要做准备的。比如说古希腊几位哲学家柏拉图、苏格拉底都曾经谈到过。他们认为哲学就是为死亡做准备,这么多的哲学问题最后归结起来就是要把死亡问题想明白,才能够面对死亡。
我看过云南地区流传的藏传佛教。它的这个观念也很明显。有一个西藏的佛学家写了一本《西藏盛世书》,里面也特别谈到这个问题。他说死亡并不是任何人到死的时候就能解决的,一辈子的修行都要为死亡做准备。他的理论比较复杂,但是简单地说起来,我体会对我们都实用的意思是:到最后要死的时候要把一切都要放下,什么东西都要割舍。平时我们可以很投入生活。在投入生活的同时,也能够看清楚肉身的生活实际上都是虚幻的。你一方面在生活,另一方面要站出来看这是虚幻的,要不断地看到这些东西并不是真实的存在。最后他说,人的心性是世界的本源,我们就是从这里面出来的幻影。要立足于、安驻在心性里面去看肉身的存在,平时就要学会放下。如果平时什么都放得下,尽管有百万财富,但是你也把它看得轻若浮云,并不看重它,什么东西都不看重。一方面追求它、享受它,另一方面你不看重它。如果不断地能形成这样一种心态,到时才可能能够放下,否则会非常痛苦。一下子全都放弃你会受不了。所以,死亡是平时修行到一定程度后才能真正面对的。我觉得这有一定道理。
哲学中对于死亡问题是怎么思考的?一般来说哲学家都比较理智。我觉得哲学对于死亡思考的贡献并不大。一般的思维是: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就要用理智的态度去接受它。比如古希腊哲学家,像伊比鸠鲁、卢克莱修说死后人不存在了,不存在就没有感觉,没有感觉就没有痛苦了,所以我们就不用担忧了。我认为这种思路是很没有道理的。以前者有一种说法物质不灭。关键在于我不想当物质,想当一个有灵魂的活生生的人,当物质有什么用呢?这方面思考最多的是古罗马的一个流派——斯多葛派。那些哲学家经常谈论这个问题,而且谈得很聪明。他们基本的思路是要顺其自然。西塞罗说死亡就好像是一个旅行家离开了他暂时住的客店重新上路。奥勒留说死亡好像果实成熟后从树上掉落,或者像演员演完戏后退场,面对死亡应该是很自然的心态。他们的意思是只要心态调整好,死就不可怕。这些看法我现在觉得也不太有说服力。西班牙哲学家荷古那莫罗说过,问题在于我不愿意死,不愿意调整到那种居然可以接受死亡的心态,不愿意接受那种完全毁灭的前途。还有一种巧妙地说法,死后和生前是一样的。塞尼卡说,想知道你死后到哪去吗?就是你生前在的地方。一个人为自己一千年前没有活着而痛哭,你会说他是个傻瓜;一个人为自己一千年后没有活着而痛哭,他同样是个傻瓜。
这样聪明的说法很多,但我觉得还没有从精神上真正解决死亡问题。如果说人死后归于虚无、完全归于毁灭,那么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对死亡的思考实际上是提出这个问题,而纯粹的哲学很难解决,它并没有回答,往往是宗教来回答。要真正从精神上,从灵魂上解决,是要看破存在和不存在、生和死之间的界限,所以宗教往往是让你看破生死之间不存在界限,生和死实际上是一样的,甚至于死比生更加好。所以宗教往往劝说人欢迎死亡,而不是理智地接受死亡。譬如基督教,它的基本思想是,肉体死后灵魂仍然存在,会升入天堂,而且那种存在是一种更加完美的存在。基督教把人的肉体看作是一个牢笼,灵魂被束缚在牢笼里,死亡对灵魂来说是一种解脱,是回到天堂,灵魂完全自由了,欢迎死亡。它不认为生死是虚无,如果生是一种有,死也是一种有,而且是一种更加高级的有,一种高级的存在。佛教的思路恰恰相反,佛教认为生与死都是空,都是无。活着是无,死亡也是无,四大皆空。它认为生命完全是一个幻影,这幻影受了很多迷惑,还有很多想不开的地方,死后是回到真正完全的虚无,完全摆脱了那些困惑。所以死亡是更加高级的无。可以说基督教是认为生是一种有,死是一种有,但是死是更高级的有。佛教认为生是一种无,死是一种无,而且死是更高级的无。两者对于生死的本质解释是完全相反的,但是他们同样的一点是都主张欢迎死亡。
从宗教的角度来解释,我觉得这可能是对死亡问题最好的解决方式。如果我们能够相信一种宗教,也许在这个问题上灵魂可以得到一种安宁。从哲学来说。对这个问题不断地进行思考,很难得到最后的解决。其实在我看来佛教不是一种宗教,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哲学,可以说是一种最深刻的哲学,在解决生死问题上它可能是一种最彻底的哲学,它把这个问题完全想透彻,劝你解脱。当然佛教是太消极了,如果完全相信佛教,人活着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在佛教看来。为什么怕死,为什么恋生,无非是有生命的欲望,而这种生命的欲望实际上是一种幻觉,生命本来就是一种因缘而产生的东西,很多偶然的因素在一起产生了你这一个体生命,完全是非常偶然的。它是一个幻影,是一个泡沫,看透了这一点后,就不要执着。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你太执着。你看透了这其实就是一场梦,不要去留恋它,这样你就不会痛苦,对死亡完全是一种平静的心情。而且佛教认为有欲望是最糟糕的,要通过修炼完全做到没有欲望,超出轮回,死后也不再投胎。佛教讲究轮回、业报,你的业产生报,根据你的报决定你的下一世是什么,然后再轮回。它认为最好是完全摆脱了欲望,没有业没有报,断了轮回,最后不再投生,这是最高境界。所以,佛教本质上是很悲观的哲学。
从精神上来解决生死问题,哲学不如宗教,基督教又不如佛教。我刚才没有很详细地说哲学上对于死亡的思考。各人都有各人的想法、各人的思考。但是我的体会是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如果我不信教,没有真正地从宗教里得到灵魂的解脱,我肯定最后还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我还是处于一种痛苦的思考中。所有的宗教都不要求你太多思考,它都要求你有一套修行、修炼的功夫。佛教就提倡戒、定,有很多戒律,修炼禅定的那些功夫只有经过修炼后才能把你的整个心态、整个思想方式做根本的改变。现在我还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觉得我理性的思考太强了,妨碍我去做那种事情。一个事情我一定要自己把它想明白,不能完全接受一种外来的影响并且跟着走。这也是学哲学的一种坏处吧。
从各个方面去思考,我觉得死亡还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不相信宗教里死后就虚无,完全不存在,灵魂完全灭绝了。这种事情对我来说还是很可怕的。从我这种思考经历来说,思考有什么用呢,问题并没有解决。我的体会是尽管没有解决,但还是有意义的,我把它称作是有意义的徒劳。有什么意义呢?通过这样的思考使我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不去想这个问题,平时沉浸在生活里,老觉得那些东西很重要,是生活的全部。经过了这样的思考,就会考虑到人是有大限的,好像看到了人生的全景、人生整个过程,就能以一种比较超脱的眼光去看在人世间的一些具体的遭遇。不管是福还是祸,是成功还是失败,在人生中是难免的。生活过程中会有各种各样的经历和刺激,可以去感受苦和乐。事业上可能成功,可能失败,可能遭受一些挫折;生活上也是一样,可能遭受一些不幸,有一段时间也可能过得很幸福很愉快很顺利。如果经常考虑死亡问题的话,就可以一方面去享受这些苦和乐,去体会它们,另一方面可以帮助你跳出来,不完全陷在里面。当然完全在外面也不行,那样会觉得这些生活经历都是假的,人生就显得过于虚幻了。但是完全陷在里头结果也是很不好的。人生很多东西并不是完全可以自己把握的,在必要的时候,保留这样一种眼光,从人必有一死的眼光来看人生中的一些具体的经历,就能够有一种比较从容的、冷静的心态。
我刚才讲的古罗马斯多葛派的哲学家奥勒留,他是古罗马的一个皇帝,同时是一个对人生有很多思考的哲学家。他说这样一种眼光是很必要的,你非常渴望名声、出名,但是想一想知道你的名字的人一一今人和后人都是要死的,就不会把名声看得那么重。如果你被人激怒,非常生气,但是想一想,你和把你激怒的人不久以后都不存在,就不会生气了。如果说一下子损失了几百万,或者一下子失恋了,情人弃你而去,这个时候很痛苦,可以想一想为同样事情痛苦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当然如果一个人永远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就不会有任何追求。但是在追求的过程中保留这种眼光是很有必要的。在必要的时候用这样的眼光看一看,能够帮助你从当下的痛苦和纠缠中跳出来。一方面要有进取精神,另一方面在必要的时候要有一种退让的心态。可能这一点对于在座的企业家们也很必要。我不主张完全超脱,完全超脱就不成其为企业家,企业家肯定大多时候要非常进取,但是给自己保留这样一种眼光肯定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