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企业家要特别关注客户,那才是你自己的“形势”
陈为:今晚,想先请周老师谈谈形势,这也是很多企业家们关注的焦点。形势大致可以分为国际局势、经济形势和行业趋势。我们讲,做企业不管风吹浪打,都要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难的时候,也永远有做得很好的企业,这是小气候。
周其仁:对于宏观形势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如果我跟你不熟,我会老老实实地说我讲不了。如果我跟你熟,我会好奇为什么关心这个题目?“宏观形势”对我们做企业,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譬如大家今天来这里之前,会特别关心今天的全球平均气温吗?全球平均气温不是非常“宏观”吗?但好像我们都不会特别关心,对不对?大家更关心的是今天烟台这个地方,天气怎么样,下不下雨,有什么特别的异常。
当然,烟台的天气与全国、全球乃至宇宙都有关系,都有互相影响,问题是在所有相互影响的关系中,有些联系非常弱,有些联系则非常强。
人们关心的是跟他们要解决问题有非常强联系的变量,至于“宏观”层面的所有联系,除非轮到你做金融或处理“军国大事”,想关心也关心不过来。
大家都是做企业的,你的企业如果在市场中站不住脚,那说什么也没用。宏观形势总有好有差,再差形势下也有好企业,再好形势下也有垮掉的企业,同意吧?
所以形势和企业办得怎么样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因此对大多数实体企业来说,不如把精力放在任正非那句话上,就是花大力气以客户为中心,从各个层面去研究客户,研判客户现状,研判有哪些潜在客户,研究创造哪些条件来为客户服务。
对企业家来说,市场里的客户才是你的“宏观”。这一点要向华为学习。任正非讲,企业开门都是花钱的,要给员工付工资、给政府交税、给供应商付钱,只有客户是给你钱的,企业动用的所有资源,讲到底都从客户那里来的,企业怎么可以不以客户为中心?
这里有一个铁的逻辑:企业动用的资源都从客户那里来的,所以企业必须、也只能以客户为中心。华为最核心的战略就是这一条,就是这么一句话,多少年来任正非都没改口过。
信息革命以来,人类获得信息的成本大大降低了。带来的新问题是我们处理信息的能力越来越不够用。现在全世界什么事情,刷刷屏就来了,但我们处理得了还是处理不了爆炸一般的信息,反而成为问题。
我的看法,流行焦虑中的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处理不了过多信息带来的焦虑。很多人都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怎么都驾驭不了。要想提高驾驭能力,恐怕要先求信息摄入与处理能力之间的平衡。
最笨的办法是我用的办法,供各位参考:大幅度减少处理不了的信息的获得,把时间和精力用来提升自己的理解、思考和分析能力。
直截了当地讲,就是少看、最好不看那些根本处理不了的信息。横竖看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理解,那为什么还要去看呢?有人担心,是不是会错过一些大事?不妨试试,把每天刷屏的时间减掉一大半,看看究竟会错过什么大事?省出来的时间干什么?对做企业的来说,节约了精力,节约了眼力,可以集中更多时间去研究值得你研究的事,那就是客户、客户、客户!
客户的学问非常深,千万别把研究客户的事情假手于人,不是你自己直接通过研究客户得来的判断,不能产生真正高质量的企业决策。
关于国际局势,如果说非要看透些什么,我觉得理解一点就够了,那就是竞争无处不在。1890年以来,美国一直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其他国家无非在二三四五六名之间切换。全球经济体之间,不断在竞争中发生相对地位的变化,其微观基础,就是各国各地的企业,永远不会停地在市场里争来争去。“万类霜天竞自由”,从来如此。
人类社会的基本准则就是竞争,资源有限,需求无穷,永远紧张。人和人争、企业和企业争、地方与地方争、国家和国家争,这是普遍的、无处不在的。希望听一个“形势大好”的报告,自我舒缓一下紧张、减轻一点压力,可以理解。但也可能松懈斗志,得不偿失。
很多宏大叙事与你我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新闻头条说美联储又加息了,但这条新闻真的影响你的企业以及你的客户了吗?即便影响,是极强的,还是弱到几乎看不到实际的影响?新闻当然被做得一惊一乍的,但我们要明白这个新闻是给谁看的。好的企业家努力做的就是紧紧围绕客户,研究客户的动向、需要和变化,在竞争中增强自己满足客户的能力,并在新变化中发现新机会。
其实,每个企业都有自己独特的“宏观”,需要你自己、也只有你自己能够关注它。泛泛而论的宏观,对谁都一样的宏观,不但不是决策的要件,而且可能相反。
2、好产品为人类造,中国企业不能不放眼天下
陈为:这是很重要的提醒,宏观不等于微观,就像周老师所说,大部分人不用过多去关注宏观,我们首先应该专注地把自己的微观搞好。短视频可以不看,公众号可以取关,损失不大。当然,正和岛公众号最好留着,哈哈。
第二个问题,周老师一直行走企业,而且不只看国内企业,据我所知,前段时间就走访了北非、中东、欧洲和东南亚的很多企业。所以在海外市场这块,我们也想听听周老师的观察,您在海外都看到了哪些值得关注的现象,有着怎样的思考,请和我们分享一下。
周其仁:年前,我们在佛山发现,佛山制造类企业不只在海外卖产品,还越来越多地到海外建厂。建厂需要真金白银地投入,尤其之前疫情笼罩,出行不便,企业为什么还要往外派人、还要去海外建厂?背后的逻辑究竟是什么?
今天,很多人喜欢讲“中国是世界工厂”,我跟着先行出海的企业看了一些案例,觉得有必要问一问,可能不可能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真能够制造全世界所需的产品,真就能够就在一个地方造出越来越多的产品,然后不断卖给全世界?这在我看来很大程度应该是一幅想象出来的图景。
第一,别人购买这家“世界工厂”供应的产品,购买力从何而来?容易想到的答案,是别人也出口一些产品,也赚到一些钱。问题是,多年来我们卖给别人的东西多,别人卖给我们的东西少,形成巨额贸易顺差,那别人到底有多少购买力不断购入“世界工厂”的产品呢?
第二,看看历史,工业革命发生于英国,但为何英国并没有生产出可以卖给全世界的工业品,反倒是现代工业制造技术和能力,从英国走西欧和北美,又进入东亚和其他地区。要是英国当得成永远的世界工厂,那后来的德国、美国、日韩和中国大陆,哪里还会有机会呢?企业做到一定量级的时候,不仅需要把产品卖向海外市场,更需要把制造能力迁移到海外市场。
去年访问在土耳其的科达公司,那里一位叫李成才的销售经理让我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在土耳其待了12年,做瓷砖设备。
我问他这些年怎么走过来?他说一开始靠推销低价设备打进土耳其市场,销售对象都是普通工厂。后来想把设备卖给好一点的厂,就要提升设备性能。这些好客户要求设备供应商及时维护设备,于是他们就在土耳其建了零部件配件仓库,方便就地维修服务。
再后来,他们要与意大利顶级品牌争头部客户,那些最好的客户除了验设备外,还一定要验厂,看你的制造能力的综合水平。你的厂远在中国,对手的厂子近在咫尺,怎么斗得过?于是,科达下决心在土耳其买地建厂、培训驻扎工程师。这其中是一套完整的逻辑。这就是制造业出海的逻辑。最开始卖产品,卖到一定程度,要上售后服务,就得到当地制造,成为本土化公司。
宁波的申洲国际,为全球服装大品牌代工,在中国做得顺风顺水;在越南和柬埔寨的成衣工厂,产能在当地市场占据近半。我曾问董事长马建荣,你们为什么要去东南亚建厂?他说客户提了要求,一开始委婉,后来越来越强硬,最后直接表明态度,如果不来当地建厂就减少给申洲的订单。因为在越南设了工厂,疫情期间他可以照常接单,渡过国内工厂停产的险境。
后来马建荣反思:当今时代,跨度大的布局才有可能应付一些意外的经营风险,增加企业的生存能力和机会。
另外,我这次去越南、柬埔寨和埃及后想通了一个道理,就是:现代工业发展是改变一个地区经济面貌的必然途径。柬埔寨和埃及的大部分地区,类似于国内80年代的中国。大家可以想想,80年代我们的传统农业从业者、小摊小贩、小手工业者收入水平如何?后来又为什么奉行“无工不富”、大办工业?答案就在制造业的特性。
什么叫制造业?就是只要工厂开工,工人就能天天上班,天天有收入。这种稳定、持续的收入,和传统农业下农民靠农闲养鸡、编筐有一搭没一搭的收入相比,收入相差达8到10倍。所以,如果能将传统农业中的农民变成工人,他们的收入就会大幅增长,就可以大量购买工业产品,市场就变厚了。
这也是为什么越南欢迎日本企业、韩国企业以及中国企业来越南办厂,最大的收益,是原来的农民和传统小商贩、手工业者,因为进工厂而大幅度提高了收入,接着他们的市场购买力大幅增加,经济增速就上来了。
把这个道理理解透了,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我们不仅要产品出海,更要制造能力出海。因为你不能说我的产品你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拉倒,还要去研究潜在客户在什么条件下转为现实客户。
经验证明,只有工业化才能显著地、快速改变传统经济,让传统农民走出贫困。一旦实现这个转变,这些人就是制造业的市场,就是现实的客户。
我是研究农民出身,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些乡镇工厂,再怎么也找不到能解决几亿过剩劳动力的途经。现在,好多人都说国内市场太卷了,有很多不确定,舆论场上也有不利民营企业家的声音。但世界很大,如果有更大的眼光和格局,就不难看到中国制造业能力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落地的可能性。多少年来一直讲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该出去发展就应该大胆到远方去布局。
大家看宜家,瑞典一个村子里诞生的家具公司。它到中国来开店,有什么违和感吗?难道宜家就只有瑞典人喜欢,不会被中国消费者喜欢吗?显然不是。
那么很多中国企业,为什么要自我设限,只能在中国制造产品卖给中国人?在中国卖得好的东西,外国消费者就一定不欣赏吗?试过把东西卖给他们吗?我们的很多产品性价比很有吸引力,只是没有尝试海外制造、海外经营而已。疫情前跟着佛山企业去欧洲访学后,大家说,好产品为人类造。
3、民企从来向死而生
陈为:周老师给过我们一句重要提醒:通过观世界,塑造世界观。我们企业家有祖国,也基本都很爱国,但市场其实是没有边界的,我们还应该放眼天下,逐水草而居,逐市场而行。
还有一个话题是,我最近访谈了国企的代表人物宁高宁,他谈淄博烧烤引起了不小的关注。这次他还谈了一个重要观点,觉得民企和国企的争论该终结了。在宁总看来,很多新兴领域已经是民企主导了。但我觉得可能大家未必会完全认同,因为整体上这两年国企的日子过得不错,民企还是比较难过一点,周老师对于民企和国企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看的?
周其仁:这里我先讲下资本的概念。很多人把能看到的钱和机器设备叫做资本,但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过时的概念。举个例子,二战后,德国整个国家几乎都被炸毁了,物资资产都被打烂了,但为什么很快又重新站了起来?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西德留下了一批企业管理人员、工程师和技术工人,二战没有把这些人消灭掉,加上马歇尔资金援助,这些人和资金结合在一起完成了德国的战后复兴。
以前的经济学把人的能力称为劳动,金钱和设备称为资本,后来经济学开始纠正这个概念,资本,包括人力资源和非人力资源,只要能够带来未来收入流的资源,都是具有市场价值的资本。
很显然,人是能够带来未来收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源,因此应该把人的能力也看作是一种资本,叫人力资本,它包括健康、文化程度、责任心、创造性和技术能力等等。
这种依附在人身上的能力是经济发展当中最重要的力量,没有这股力量,只有物质资本,那无论是国有资本还是私人资本都无法创造出财富。比如把100万块钱放到这张桌子上来,它就会自己增值吗?绝对不会的。不小心看住,它很容易变少。
但如果把这笔钱存到银行里,银行就会给利息。为什么会有利息?因为它把钱贷给了企业,企业用这100万创造出了增量,然后拿出了一部分给银行,银行才了有利息。那企业为什么能用100万创造出更多的增量呢?只靠货币和机器设备这种传统意义上的资本做到的吗?做不到,非结合人力资本不可。
物质资源或资产,可以国有也可以私人所有,可以中国人所有,也可以外国人所有,但无论属于谁,都得和人力资本结合才能办企业、做产品、生产价值和财富。
总之一句话,资产要交给合适的人打理,才真正成为能够增值的资本,国有企业并不例外,离开宁高宁那样的人力资本,国有资产绝不可能自动增值。民企也一样,离开优秀的民营企业家,民企也绝无可能自动创富。所有企业都是人力资本和财务资本的组合,都要讲组合的质量,哪样因素也离不开。没有资金和设备,那叫无米之炊;但是光把资金和设备堆在那里,它们绝不会自动创造价值。
当然,这两种力量的组合,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有组合得很好的,也有组合得糟糕的,或者还有两败俱伤的、一方把一方祸害不浅的,无论民企、国企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因此,最重要的还是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不仅传统苏联式的国企要大改,民企也要在竞争当中不断完善自己的制度。
不要认为民企因为是私人的,就天然具有生命力。经验说,民企生命力是靠死亡的教训才逐步增强的。向死而生,没有死亡,哪来求生的愿望、能力和业绩?
道理很简单,因为对民企而言,政府不会托底,银行不会托底,也没别的什么人给它托底。今天能看到还活着的民企,都是高淘汰率、高死亡率逼出来的结果。一代人的时间里,多少民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啦。
我相信在这点上大家应该比我有更深的体会,你们就看看和你同年创业的公司今天是什么情况?活着的有多少?死掉的又有多少?
如何让资产和资源与优秀的人力资本相结合,创造更多的价值增量,这是所有企业面临的共同挑战。公司之间的竞争,讲到底就是资源利用效率之间的竞争。搞得好资本可以不断地积累、增加,搞得不好就烟消云散。这两个方面我们都要看到,直面这个挑战是躲不开的题目。
陈为:感谢周老师的分享。我问了几个比较偏向宏观的问题,接下来大家可以从微观和中观角度多提一些问题,下面的时间交给我们的岛亲。
4、想法是第一位的,制造业的关键是“想到了造”
岛亲:周老师好,之前看过您的一篇文章,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本金定生死,本事看长久。本金我就不谈了,本事我把它理解为独到性,或者说是企业的绝活和金刚钻。但对多数民营企业来说,可能还是想多赚点钱,对绝活和金刚钻不那么看重。
所以我的问题是,无论经济好与不好,也无论自身充满激情还是非常无力,如何把这种独到性植入企业,通过独到性带领企业不断创新发展,让处在低谷的企业继续保持活力。
周其仁:这是一个好大的话题。
独到性不是我的词,最早提出独到性的是通用汽车的CEO斯隆,他后来担任麻省理工商学院首任院长,有一个很有名的讲话,他说商战里其实就两门学问,要么成本领先,要么与众不同。商学院就是学这两种本事。
什么意思呢?就是你要么比别人做得更便宜,你就有卖出去的机会,要么别人都不会做只有你会做,这是更大的机会。当然更可以结合起来,有了独到性,再加控制成本的本事,那就如虎添翼。
今天来看,信息传播速度非常快,追兵非常多,没有什么独到性是可以永远维持住的。
现在所谓的独到发明,任何专利制度、信息保密制度、商业秘密制度加到一起,就是让你先走几步而已,追兵总会来,仿造总会来。
迄今为止,中国经济靠哪样?主要靠成本优势。在独到性方面,就是睁开眼睛看世界,充分发挥后发优势。
看企业首先看两点,一是产品,二是技术。活着的企业一定在生产产品,产品的背后总有技术。当你问这是什么技术?这个技术只有你有吗?这个技术哪来的?你会发现,我们一些比较有年代的企业最初大多都是引进的。
因为早些年很多机器设备中国造不了,造不了怎么办?我们的路线是引进、吸收、消化、改造,尤其是后面几个词,很厉害。
比如我们今天在冰轮环境看到的制冷设备,最早的技术就是从苏联引进的,苏联的技术哪来的?从德国过来的,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美国的。无论是列宁还是斯大林,当年都曾大量引进过外资,曾在苏联风靡一时的“莫斯科人”小汽车,追下去是仿奔驰的一个原型。
深究这件事,其实也合逻辑。后发国家并不需要样样东西都靠自己来发明,什么都要自己来发明,这种独到性的代价太高了。当然,一个东西别人没有,只有你有,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你独有的这个产品还受消费者欢迎。别人既喜欢,你又独到,这才会有市场价值。
从中国来看,建国前几十年几乎一直在打仗,百废待兴。所以毛主席当年就说,“我们能造桌子椅子,能造茶碗茶壶,但是,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都不能造。”那怎么办呢?引进,从苏联引进。
但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就是在苏联援华的项目里,为什么东北承接了相当多的一部分?为什么东北能成为我们的老工业基地?
因为日本在占领东北期间,把当年东京五大行业中最大的厂都拆了一半放到了东北。为了达到长期占有东北的目的,他们在东北建设了兵工厂、制药厂、造船厂等等,所以东北具备一定的技术基础。
技术的东西就像是一层窗户纸,一戳就容易破。在这种技术基础上,东北的工业发展就变得容易了很多,逐渐成为了新中国的工业基地,这就叫后发优势。
引进外来技术后,我们抄作业也抄得很快,节省了大量原创性开发,再加上中国人又聪明,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可能比他们原来的还要好,得分更高。老美也别说中国人没有道德,中国人有着千年农业文明道德。所有家长都教孩子不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问题是现在没拿别人的东西,就是看了一眼。看完以后花了钱买了原料、雇工人,最后自己造出来了,为什么还要交钱?传统道德对实物产权有概念,但对知识产权没概念,这是新问题。必须要承认,靠抄作业取得高速增长也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我们再也不习惯去想、再不愿意去原创了。
多数情况下,技术层面上的东西,只要别人想到了,我们又看到了,经过长时间的琢磨,总会有所突破。
大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东西一定能造出来的,别人已经证明过了。比如原子弹,早在1945年美国就成功爆炸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它向世界证明了,原子弹是可以爆炸的。
所以后来即使苏联撤走了专家,不给图纸,中国人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研制出了原子弹,因为知道这个东西只要坚持搞,它一定能爆炸。但大家要清楚,最难的其实是能想到造出原子弹来,因为这个时候还没人知道原子弹到底能不能爆炸,完全没有可以参考的经验。
制造业也是一样,制造业里最难的是什么?是那些还没有人知道能不能造出来的东西,是那些还没被人想到的想法。这是更值得关注的,也是中国制造业面临的一道坎。后发优势的制造业有什么特点?我以为是4个字,叫“看到了造”。
比如,车在街上跑,我们看到了,也想造车,那就买一辆回来拆,拆开来也不明白怎么办?那就找技术专家来,找大学,再不行就找院士,直到研究透彻,能造出来为止。但现代工业的特点不是看到了才造的,而是“想到了造”。这里,想象和猜想是最重要的环节。
现在AI技术大热,怎么来的?说是1950年图灵就找几个剑桥教授聊,坐下来讨论过一个问题:机器能不能思考?
不知道大家对这个问题怎么评价,但我想应该会有人觉得问这个问题干嘛,是不是有点吃饱了撑的?
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问题,就开启了人工智能的研究,想着能不能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AI。
华为的5G技术,走到世界的前列。但是最初来源,是一位土耳其科学家的论文,论证的是一种新极化码。任正非和华为的研发团队关注到这一成就,请到这位科学家与华为联合开发,把科学原理变成了技术。也就是说,“想法”才是原理和技术的源头。原创原创,就是从想法开始创新。
中国制造业转型,就是要从“看到了造”,逐步转向“想到了造”。这一点非常关键。因为必须要承认,现在我们制造业的主流并不是以原创的想法为基础,有想法也大多也是看到了别人的产品才产生出来的联想。
如果迟迟不能完成由造到想的转型,从将来的长期竞争和独到性上看,我们的后发优势将转为后发劣势。所以我现在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寻找那些能够把原创想法变成产品,从而创造市场的公司。目前来看,整个产业界里这样的公司还非常少,但也不是没有,譬如远大空调就是一个。
远大空调创始人张跃和张剑是两兄弟,刺激他们创业的事情是当时很多锅炉爆炸。早些年总听到锅炉爆炸炸死人的坏消息,就想着能不能做一个不爆炸的锅炉,研制出了安全性更高的无压锅炉,赚了第一桶金。
后来又看到空调破坏臭氧层的新闻,就想着能不能造一个更环保的空调,成功研制了不用氟烃类制冷剂的非电空调,对臭氧层没有任何损害。
这些年又进军建筑材料,发明制造了“芯板”,就是空心的不锈钢板。他们认定钢筋混凝土将是人类带给地球的负担,想到用不锈钢来替代钢筋混凝土做建筑材料,来造楼,因为不锈钢可以重复利用。
他把远大空调的利润全部用来研发新产品,所以远大现在也不算是特别大的企业,包括做不锈钢建筑,现在还没赚钱,也没人知道最后到底能不能成功。但他就是带着几百号人坚持干这件事,远大公司里还真有那么一批人,跟着他一起干。
说实话,这种性格的企业家还真不多见。你能感受到,张跃这个人有执念,原创的执念,我觉得蛮有意思。我还想好好研究他,也希望企业家里能够多几位有新想法、愿意为实现新想法去干事的人。话说回来,我们讲的独到性不也正是来自这些最初看起来稀奇古怪的想法吗?
为什么现在很多人都说卷,因为走的就是“看到了造”这条路,你看到了别人就看不到吗?很多人都看到了,都往这一个方向挤,能不卷吗?
当然,纵使再卷,企业也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成本领先,靠不断降低成本在很卷的世界里立足。这也是不小的贡献,把产品卖得很便宜,让世界上更多人口享受到现代工业文明的成果。但从整个中国经济看,除了成本领先,还有必要关心独到性,争取独到性。
5、教育以考试为中心,企业就会习惯“抄作业”
周其仁:我们的独到性为什么会缺失?我觉得从教育上就需要反省。
就拿考试来说,我们这种以考试为中心的教育怎么会鼓励独到性?以考试为中心是有答案的,离答案越近,得分越高。这不就相当于告诉你这个问题是有解的吗?不需要你自己再去假设和猜想。当然,这种以考试为中心的模式与我们的传统有关。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喜欢读书,但中国人读书和求知的关系不大,而是为了做官,考试也是为了被选拔,维护大朝廷的天下治理,这方面做得很成功。考试是中国在制度层面的原创,据说法国公务员考试就是从中国学去的。
于是,皇上靠血统世袭,百官靠考试选拔,底层人把书读够了然后去考试,乃至出现了能容纳2万多人同时考试的江南贡院,天下取士。
对于一个大帝国的治理,这固然很成功,但就培养人才而言,没有贡献,只是在知识体系里不断重组而已。对诗、对对联花费了学生们多少精力?好奇心都被磨没了,我们科学就是这么落后的。
回到中国制造业来看,我觉得中国制造企业的发展可以分为4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叫看到了也不会造;第二个阶段看到了会造,但造不好;第三个阶段是造得略微好一点,然后就杀价,做“价格杀手”。
比如我们看过佛山的热水器企业,在上世纪80年代靠做点火枪起家。为什么做点火枪?因为火柴2分钱一盒,但日本点火枪当时能卖到70块人民币。然后就买回来先拆了,研究明白了再自己造,靠成本控制卖得便宜,最后日本点火枪在中国卖不动了。
当然,现在越来越多的企业开始进入第四个阶段了,那就是改善品质。比如小米,刚出来的时候主打性价比,同样价格下,质量要好一点,或者同样质量下,价格便宜一点。然后发动品质革命,提升质量,塑造品牌,带来品牌溢价。
整体来看,在“看到了造”这条路上,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但在光刻机和芯片等超复杂、超精密、超稳定设备上,还有不小距离。很多企业介绍我们这是德国设备、意大利设备、日本设备,我就问中国公司造不了吗?答案是有些的确没有,但也有好多国内企业能生产,中国公司却不愿意买,为什么?好多人的回答是,在稳定度和良品率上还差那么一点点。
差一点点,这句话讲得很客气,但这一点点恰恰是最难的。跑过短跑的人都知道,开头提高速度还容易,但最后可能与第一名就差那1-2秒,可到了那个份上,要提高哪怕0.1秒都非常难。
如果能把这一点点拿下,那中国制造业在“看到了造”这条路上可以说是真的走到了制高点。接下来的问题是不是该往“想到了造”这条道上走?先有想法,再有产品,人类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这条路是永远都卷不起来的,但前提是你得能踏上这条路。
大的层面上来看,如果还是想着抄作业,我们与世界主要经济体的关系也会越来越僵,人家一定会防着你,这也不给,那也不给,然后长期和你打官司,我们的道德声望也多少会受影响。
更何况现在国外大学一些敏感的专业都不让中国学生报了,客观上来讲,这也是在逼着我们走原创这条路。所以大家也要多关注一些企业里的新苗头,哪怕还很小,也要踏踏实实地把它做好。
陈为:跟智者交流,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虽然意犹未尽,但时间实在不等人,我最后报告一个心得。
我在正和岛十年多的时间里,主要和两类人打交道,一是企业家,二是专家学者。这些年里我也有一个明显感受,在经济界,真正厉害的人是什么样的?还是打通了认识和实践的人。
企业家从事物质生产,但真正领先的企业家往往重视想法、认知、理念,喜欢阅读,喜欢“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喜欢和有思想的人交流。
专家从事思想生产,那最厉害的专家是什么样的?也往往不是关起门来在书房里搞学问的,而是像周老师一样,跟着最优秀的企业家、最先进的企业实践一起跑的人。
我们要向这些优秀的人学习,做知行合一的高手。这场夜话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陈为:跟智者交流,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虽然意犹未尽,但时间实在不等人,我最后报告一个心得。
我在正和岛十年多的时间里,主要和两类人打交道,一是企业家,二是专家学者。这些年里我也有一个明显感受,在经济界,真正厉害的人是什么样的?还是打通了认识和实践的人。
企业家从事物质生产,但真正领先的企业家往往重视想法、认知、理念,喜欢阅读,喜欢“一杯咖啡吸收宇宙能量”,喜欢和有思想的人交流。
专家从事思想生产,那最厉害的专家是什么样的?也往往不是关起门来在书房里搞学问的,而是像周老师一样,跟着最优秀的企业家、最先进的企业实践一起跑的人。
我们要向这些优秀的人学习,做知行合一的高手。这场夜话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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