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的话题近来非常之热,要对这个话题做足够深入的讨论,需要进入到关于人类秩序的一些深层探讨。现在网上对于元宇宙的讨论,太多就像是对冰山浮在水面上那十分之一的描述,但没有水面下的那十分之九——也就是内在于人类秩序的一些基本逻辑——这十分之一根本就浮不起来。本文尝试从那十分之九的水下部分谈起,最后再来谈那水面上的十分之一。
观念与时代的错位 从人类秩序的角度来看,当今正处在一个剧烈变迁的时代。剧烈的变迁会让人们感到困惑、混沌、无所适从,因为这种时代充满不确定性。剧变时代带来不确定性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技术变迁已经把人们不自觉地带入到一个新的时代,但人们却还是在以上一个时代的观念来看待问题。新的时代不服从上一个时代的逻辑,基于上一时代的观念所形成的预期,在现实中会屡屡落空,不确定性便浮现出来。
这种状况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多次。比如,西班牙和葡萄牙率先开启了地理大发现,开始航行于曾被视作幽溟的远海,到达此前未知的大陆,获得前所未有的财富。然而,西葡两国仍然是站在陆地的观念下来理解大海的。在陆地视角下,财富的根基在于土地,所以大航海的目的就是占领远方更多的陆地以获取财富;大海则是通达远方陆地时必须要克服的障碍,而不是把世界联通为一体的大道。所以,两国竭力去海外占领了大片的土地,也获取了大量财富;两国还联手推动教皇在1493年对地球进行划分,以某条经度线(教皇子午线)为界,该线以东的半球都归葡萄牙管辖,以西的半球都归西班牙管辖,不分陆地与海洋。
然而,海洋上有着与陆地上截然不同的秩序逻辑,西葡两国试图把陆地上的法律逻辑平移到海洋上,注定会失败。后起者英国、荷兰到海上冒险的时候,最好的土地已经都被西葡占取了;基于西葡两国瓜分两个半球的法律,其他国家如果不经西葡两国允许就到海洋上去冒险,属于海盗行为,英荷等国进一步被挤压着海上的空间。两国被迫转换视角,不再是站在陆地上看海洋,而是转到海洋上看陆地。视角一旦转换,海洋就不再是需要克服的障碍,而是联通全球的大道;财富不再是基于土地,而是基于通过海洋完成的贸易。所以,英荷等国不再以海外占有土地作为目标,而以占领咽喉航道的据点为手段,以称霸海洋为目标。这开启了一整套全新的战略逻辑,以及相适应的全新政治-经济逻辑,英荷等国终于逆风翻盘。
率先开启了海洋时代的西葡两国因为观念的滞后,并未能真正地统治海洋。我们不应嘲笑两国的观念与时代相错位,因为早期的英国并不比它们高明,只不过是被西葡两国抢占了海洋先机,英国被迫另辟蹊径,结果反倒打开了全新的局面。
再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观念与时代的错位带来了大量毫无意义的杀戮,并进一步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埋下了种子。直到19世纪中后期,欧洲人的战争仍然有着贵族气质,讲求勇气与纪律,战争中对峙的双方,都会对于这种贵族气质有着足够的尊重与默契,相互也会留出足够的体面。19世纪欧洲大国间的最后一场战争是1871年的普法战争,普鲁士依凭新建成的发达铁路系统,完成了过去难以想象的动员效率,摧枯拉朽一般击败了法国;这个战争过程已经与传统战争不一致了,但主导普鲁士的是老贵族俾斯麦,他依从其阶级本能,在战胜之后也给法国留出体面,虽然在物质上要求了割地和巨额赔款,但是并未从尊严上羞辱法国。
普法战争之后开始了第二次工业革命,重化工业在西方如火如荼地展开,工人群体的规模前所未有地扩大,他们强烈地要求自己的政治权利,欧洲各国陆续进入到大众民主的政治形态。重化工业重新定义了战争,从此之后,战场上最核心的不是勇气,而是你有多少挺马克沁机枪;大众民主重新定义了政治,贵族式的体面不再是政治中不言自明的默契,充满技巧的政治动员才是掌握权力的根本窍门。然而,欧洲人的观念并未足够地跟上时代的变迁,结果就是,在大众政治的狂热中,欧洲懵懵懂懂地走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欧洲各国的军官多半是贵族出身,他们仍然从贵族传统所理解的勇气与纪律出发来设定战术与战法,命令士兵排成整齐的队列无畏地向前推进。但是面对钢铁制造的马克沁机枪,贵族传统式的勇气与纪律变得不值一提,无畏推进的战士们被机枪火舌无情吞噬,高峰时期甚至每天死亡几十万人,战争当中看不到勇气与激情,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杀戮。德国在坚持了四年之后,由于耗尽了资源而决定投降,此时德国国土上没有一个外国士兵,相反,它的大军都驻扎在外国领土上。德国因此而期待着投降后能获得体面的对待,就像1871年它对待法国那样。但是大众政治不再有老贵族的那种阶级本能,在一战后的凡尔赛会议上,他们要的不是给对手以尊严,而是狂热的报复,并要对对手在道德上做贬低、羞辱,以便免除自己在压榨对手时可能会有的心理负担。这样一种羞辱,激起德国更强烈的报复心理,终于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