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布连任竞选前的这段时间,特朗普多少有些不那么顺意。即便做了很多努力,原本心心念念的很多协议还是未能应期签约,无法为这一属于总统的伟大时刻献礼。贸易战启动以来,各州的民调数字也显得十分难看。在特朗普最为倚重的铁锈地带,多位民主党候选人得到了更多的选民拥戴;在今年党代会的举办地北卡罗来纳州,总统落后拜登和桑德斯12和8个百分点;在共和党人的传统腹地得克萨斯州,民主党人酝酿已久的翻盘看起来似乎不无可能。
一直以来,竞选为特朗普参与政治生活提供了永不干涸的精神动力,塑造了总统最大的合法性来源。早在就职当天,特朗普就同步提交了组建连任竞选委员会的备案文件;他的第一场竞选活动最早可追溯至2017年2月18日,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的一次集会上发表了可能再次成为民主党终结者的言论,这距离其入主白宫还不到一个满月;这一意向的正式确立是在2018年2月28日,提前总统大选足足980天,这使得特朗普成为美国历史上最早宣布连任决定的总统。再然后便是6月18日,他正式启动自己的连任竞选,宛如即将迎来一场盛大的娱乐季。对于特朗普而言,白宫就是他的光明顶。他将满怀激情地投入一场与民主党各大门派的厮杀,誓死捍卫共和党抑或是特朗普个人的终极价值。总统期盼这一天已经很久,此刻他正屹立于华盛顿之巅,朝觐终将到来。
站在这一重要的历史时刻,如果我们选择向2020年稍稍做些眺望,能够看到些什么呢?
一、什么不可测?
过往的几个月里,民主党治下的媒体用铺天盖地的民调数字告诉我们——可以看到特朗普必然失败!最为普遍的说法是,如果选举能够在明天举行,共和党注定将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败,拜登重塑美国灵魂的努力分分钟将教会特朗普如何做人。然而,距离总统大选还有整整17个月,这一时刻的民调是足够可信的吗?
2015年的这个时候,当特朗普哗众取宠般地宣布将参加总统竞选时,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没人在意他的存在,特朗普的支持率在初选前长时间平平无奇,希拉里一骑绝尘,是想当然的领跑者。这不是希拉里的第一次领跑,2007年,当她第一次向白宫发起挑战时,民调数据也曾长时间保持领先,即便是在与奥巴马争夺黑人选民时也丝毫不落下风。然而一场艾奥瓦州的初选下来,整个风向全部倒向了奥巴马,希拉里的民调优势瞬间荡然无存。如果我们历数1960年以来的总统选举,在存在党内竞争的初选阶段,共和党民调领先的候选人10次有8次最终成为了总统,相对较为稳定;民主党方面10次仅有5次成功,有一半的概率无法走到终点。这还是比较靠谱的党内初选阶段,当下不过是党内提名阶段,距离初选还有足足三个季度,此刻的民调数据看起来更像是两党用来营造气氛、诱拐选民的工具。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罗伯特•埃里克森教授和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克里斯•韦尔兹教授2012年推出的合著《总统选举年表》一书中,两位学者对1956-2008年间民主党的民调数据进行了深入分析。如果将民调拟合度和调查时间置于同一个象限,结论显而易见:对于那些早在总统选举日300天以前发起的民调,其预测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此间道理并不难理解。从候选人宣布竞选到总统大选,要走过漫长的提名、初选、党代会、两党竞选等多个阶段,每个阶段候选人所处的境遇不同、议题不同、假想敌不同,意欲争取的选民团体也有所不同,候选人会结合不同阶段的主要矛盾呈现出不同的竞选姿态,选民偏好自然会随之起伏波动。比如,特朗普2016年初选阶段给泰德•克鲁兹起了不少的外号,获得党内提名后与之则是又亲又抱,克鲁兹的选民对待这一问题的看法前后自然会有所不同。每迈过一道门槛,各位候选人都会面临选民基本盘的重新调整,那些支持了失利候选人的选民将被迫做出新的选择。无论放弃投票还是加入新的候选人盘面,都会对民调数据造成很大影响。比如,桑德斯选民的忠诚度始终很高,2016年在党内协调下隐痛败北希拉里的怒气至今尤在,2020年如果再遭遇潜规则,很可能会把怒气转移至其他候选人,对民主党的整体投票率造成重创。从上文提到的民调拟合度图表也不难看出,在党代会结束后,民调的准确率往往会出现一个大幅下探的阶段,原因就在于党内派系调整的过程中出现了怨气,直接影响到了基本盘的情绪和稳定性。
综上不难发现,无论早期民调如何具有迷惑性,其预测能力很有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共和党阵营没有对当下的不利境遇展现出明显的忧虑。2015年特朗普宣布竞选时的民调支持率仅有33%,彼时希拉里的支持率高达53%;特朗普入主白宫时这一数字小幅上涨至45.5%,奥巴马2008年则高达68%。对特朗普的竞选团队而言,如果这一草莱初辟、筚路蓝缕的岁月都可以熬过,现在的局面简直不要太好,根本不值得抱怨。要知道,即便在最糟糕的时候,特朗普的支持率也没有跌破过32%,这说明2015年最早认同他的那一拨死忠选民一直常伴左右。如果从此刻起,特朗普把他在2016年走过的道路重新来过,充分刺激自己的选民基本盘,再加上手持在任者优势,没理由如当前民调数字所展现的那么悲观。
本着这样的信念,特朗普竞选团队近来提出了2020选战策略的一些初步设想,出人意料之处在于,共和党方面并没有以民主党大肆渲染的摇摆州为首要目标,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内华达州、明尼苏达州、墨西哥州和新罕布什尔州。2016年特朗普在这几个州输的并不多。共和党的如意算盘很简单,在竞选初期找一些能上能下的州趟趟水,看看会不会有一些积极的迹象,是否存在可替代的胜选路线。等到真正较量到来的时候,再大举将兵力投入核心摇摆州。这是一个漫长的分阶段的努力过程,起步固然重要,然而最后一个月的冲刺很可能胜过之前所有。特朗普在2016年竞选最后阶段的表现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
二、什么可测?
“笨蛋,是经济!”
这句话当年被刻在了克林顿团队竞选顾问詹姆斯•卡维尔办公室的墙上,它最终带给了克林顿一场看似不可能实现的胜利。现在来看,这一逻辑似乎仍然适用。关于总统竞选与经济状况之间的联动性,是美国选举政治研究一个非常主流的议题,所谓的“经济铁律”几十年来颠簸不破。这里我们不妨还是花点时间赘述一下。
二战结束以来,美国一共经历过10次在职总统的连任竞选,其中约翰逊在1964、尼克松在1972、小布什在2004年的连任竞选与经济相关度较低,我们暂且将这三个非典型性案例排除。剩余的7次选举之中,以在任总统最近两年的平均经济增长率与前任总统四年的平均经济增长率作对比,如果在任总统使得经济状况变得更好,基本全部获得了连任;如果在任总统使得经济状况变得更差,则必然遭遇连任失败。这里唯一出现的微弱反例是1956年的艾森豪威尔,选前两年的平均经济增长率稍稍落后前任杜鲁门政府,然而1955年这一数字已经由负数急剧跃升至7.14%,这一逆转最终助推了连任。我们之所以选择在任总统最近两年而非全部四年的数据,也是想强调选民更在乎经济指标的发展趋势。这里较为幸运的是1984年的里根,他在任的头两年并未解决卡特政府留下的通胀问题,刚好是在连任竞选到来的前夕,里根带领美国经济走出了衰退。较为不幸的是老布什,1992年连任竞选发生时,经济其实已经在逐渐变好,然而选民在这一问题上的情绪已经被此前的悲观预期固化了,老布什最终没有等到数字好转的那一天。
现在我们可以把话题回到特朗普。特朗普执政头两年的平均经济增长率为2.59%,高于奥巴马政府第二任期的均值2.15%;失业率顺承奥巴马政府一路下行至3.6%,是美国近50年的新低;股市尽管间歇存在着显著的阶段性回调,但已然创下了美国历史的最长牛市。就目前来看,这些成绩究竟归因于奥巴马打下的底子好还是特朗普的减税政策生成了奇迹,已然变得不再重要。选民们在乎的是数字本身,在特朗普支持率只有42%的当下,其经济政策的支持率竟然达到了56%,是特朗普各项政策能够触及的鲜有高度。布鲁金斯学会近期的一份研究也显示,较之于奥巴马政府,特朗普2016年在竞选中拿下的那些位于城市边缘和乡村地带的选区,绝大部分地区的就业率得到了更快速度的增长。
有趣的是,尽管在低失业率、强经济增长率和长牛股市三大光环的闪耀下,特朗普的支持率也从未突破过45%,总有一些“倒行逆施”拖累着他的选情。然而总统竞选看的是趋势,而非绝对值。特朗普在就任的头几个月就成功地让自己的支持率直线跌回到安全区间,此后再做任何事都只会是加分项。尽管本届政府在其他方面的麻烦不断,但减税政策实施以来,特朗普成功地为自己冲击2020连任竞选打造了一个坚实屏障,这使他在2016年竞选时确立的那个看似并不牢靠的基本盘始终处于稳定的可控空间,可以容忍一部分摇摆选民在中间进进出出,并且可以在最后关头需要的时候提供决定性的冲刺发力。如果运气足够好,特朗普也会得到“经济铁律”光环的庇佑:当选民日常评价特朗普本人时,他们想到的往往是这个家伙有多么的令人厌恶;然而当选民们需要为这个国家选取一名总统时,他们或许会回到理性的经济考量。历史经验表明,这是总统连任竞选时最常出现的画面之一。
三、漫长的时间
摆在这一美好愿景前的唯一问题,是时间。特朗普自己貌似也是这么认为的。面对近期民主党方面的民调攻势,特朗普做出了激烈回应:“2016年我的民调也很差,后来我们不是都赢了吗?我不太相信民调,我们的团队不太做民调的。”特朗普自信地斥责那些媒体编造的数字为假新闻:“我在每个州都遥遥领先,其实我支持率最好的时间就是今天。”
客观评价,特朗普的竞选触觉真心是格外灵敏。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如果我们从此刻起拉出一条特朗普连任胜率的曲线,真正的峰值也许就出现在当下。美妙的经济、强势的贸易战、逝去的“通俄门”、绝对的忠诚度,还需要什么来成就一场酣畅淋漓的连任竞选呢?如果真有一个时刻比此刻还要完美,或许就是再往前推三四个月,当贸易战刚好凝聚了社会各界的选民意志,且又未触碰到各方的切身利益时,或许这条连任之路会更为顺畅。
然而问题在于,延着这条曲线向远方望去,特朗普在未来的17个月里可能遭遇各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对于一场连任竞选而言,任何一项都会是绝对致命的,会毁掉特朗普的不是此刻的民调,而是漫长的等待。这些不确定性包括且不限于:贸易摩擦的僵持深化、美股随时可能出现的大厦将倾、一场以色列诱拐下的中东战争、特朗普不定期出现的夏洛茨维尔事件式的抽风等等。
经济无法救赎一切,两党选民对于经济预期的理解和对灾难的接受程度并不一致。密歇根大学去年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在里根政府时期,共和党人对经济预期持乐观态度的比例超出了11.5个百分点,同期民主党人则是持悲观态度的比例超出了7.4个百分点,两党选民的预期差值为18.9。在小布什和奥巴马政府,这一差值有所扩大,分别达到了20.9和23.9。然而在特朗普政府,选民极化已经严重影响了对于经济前景的认知和判断,两党选民的预期差值高达55.4。同样是特朗普治下的美国经济,共和党人在不远处听到了里根的召唤,民主党人则认为向前一步就是深渊。按照美联储近期下调的经济增长预期,今明两年美国经济增长率可能只有2.1%和1.9%,如果按照这一数字,特朗普执政首个任期最后两年的经济增长率均值会显著低于奥巴马政府第二任期的四年均值,按照经济铁律,遭到淘汰的将是特朗普。
余下的17个月时间,特朗普最为重要的任务就是维持现状,战事绝不可以出现,贸易摩擦也必须找到至少可以愚弄选民、瞒天过海的办法。而如果美联储对经济预期的判断是准确的,那么,仅仅维持现状似乎还远远不够,特朗普必须为经济增长注入更多刺激,既有的已然风雨飘摇的斜率必须被扭得再斜一些。特朗普治下的经济或许是“冷战”结束以来最接近克林顿政府经济奇迹的时期,然而整个1990年代美国拥有一个极其标志性的利好,就是互联网经济。在2020年即将到来之际,特朗普并未在美国社会打造出新的经济增长点,减税只是在调整存量,制造业回归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势。事实上,很长时间以来,总统几乎是在利用标准的特朗普式的虚妄自信带领着美国经济栉风沐雨、蹒跚前行,特朗普本人就是当下美国经济的最大利好。这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讽刺:特朗普的敌人们费尽心力挖苦自己的总统,却始终无法改变一个基本的现实,这个欺骗成性的家伙很可能却是美国经济得以横盘的最后支撑。泡沫破灭后,一场巨大的陷落或许正在莅临。
特朗普对于美国经济的信心是真诚的、笃定的,问题在于,市场是否敢于建立这样的信心,选民会否愿意再次相信这样的信心。特朗普希望将此刻延续下去,然而维持多久呢,美国经济最终将选择与总统和解、还是摊牌?如果是后者,发生在大选之前、还是之后?漫长的时间最终成为特朗普2020年连任竞选的最大障碍,这种等待使得一切变得迷离难测,总统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可测因素。在最后的决战里,为了守住这道精心打造的经济屏障,特朗普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加戏,为经济加码,丝毫不去顾及这一切能否为市场和选民消化。总统最为擅长的本事就是四处开场,然而却从不收场。在一场经济指标占据绝对意义的漫长冲刺里,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品质。但凡有任何事情做过了,自己很可能最终成为自己的毁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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