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叛逆多年,病了,老了,也就顺从了。2015年6月6日这天,步鑫生家的挂历上用红笔画了个圈,旁边写着19:30。步鑫生在这个时间离世。他在外漂泊二十多年,终于死在故土,这是他的心愿。这个上世纪80年代家喻户晓的“改革明星”走得很风光。步鑫生去世的第三天,在海盐县委、县政府的一手操持下,县殡仪馆为他举行了庄严、肃穆的告别仪式。
上午10点,200多人前来为他送行,多数是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和他生前的同事、朋友。有高层领导发来唁电,对步鑫生的逝世表示哀悼。海盐县委副书记黄江莺在告别仪式上致悼词,“解放思想、大胆改革、勇于创新,是步鑫生同志留给历史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步鑫生24岁的孙子也诵读了一篇公文气息浓郁的悼词,“爷爷用一把剪刀剪开了中国企业改革的帷幕,其形象已永远被定格在新中国改革历史的第一页”。
步鑫生静静地躺着,全身上下的装扮都是他生前一一选好的:藏青色的西装,浅蓝色衬衫,蔚蓝色领带。领结也是他生前亲自打好的,他怕别人打不好。他嘱托家人不要去丧葬用品店买衣裳,他还是要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活着的时候一样。
步鑫生的一生就像坐过山车。1984年,50岁的他迎来了人生的巅峰时刻,他打破“大锅饭”的改革事迹传遍了大江南北,那一年甚至被人命名为中国企业史上的“步鑫生年”。但很快,流星陨落,他被时代和体制抛出了高速轨道。1988年,步鑫生被免职。他毅然拒绝了体制的挽留,此去经年,他试图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再写传奇,但奈何天不遂人愿。
与步鑫生命运相仿的还有当年石家庄造纸厂的马胜利,他们是同一个时代被树立起来的改革标杆。不同的是,马胜利的葬礼冷清寂寞,而步鑫生在晚年成了被人有意使用的某种符号。海盐县政府为他在当地著名的4A级风景区南北湖布置了“步鑫生改革精神陈列展”,景区里的黄沙坞是钱塘江的潮源,那里建有一座“源亭”,也请他题词以提振名气,他欣然接受了这份盛情。
鲁迅曾如此发问:娜拉出走以后会怎样?步鑫生用行动为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他叛逆多年,病了,老了,也就顺从了。
一
去年6月8日,步鑫生接受了海盐县政府的安排,搬进了县城富亭路金三阁小区,不到一百平的两室一厅,坐北朝南。这处房子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一个临时居所。步鑫生去年在上海病重,一心想叶落归根的他,在县政府的力主之下回到了老家。“这个房子弄得非常匆忙,从粉刷到住进来,也就一个月。”步鑫生的小儿子步爱群说,“离人民医院也近,看病也方便。”
回海盐后,步鑫生向县政府捐赠了个人物品500多件,包括他收藏的字画、书信和证件,还举行了隆重的捐赠仪式。如今,在这处临时寓所,他捐出的物件被临时借调回来,挂在墙上,包括他在最风光的时候,到各地演讲、参加活动的大幅照片,登上杂志的大幅封面,都装裱起来,重现那个年代的荣光。此刻,步鑫生的遗像挂在书房东侧的墙上,上悬他母亲的照片,正北的一面墙上挂着胡耀邦的大幅照片。胡耀邦曾三次就步鑫生事迹作出批示,主旨是要全国向他学习。另一侧的书柜里摆满了书,大多是步读过的大部头史书,但最后一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读书了。客厅的墙上则挂着他和曾经的国家领导人的合影。
步鑫生的最后一年,是小儿子步爱群、儿媳和被称作“身边人”的敏敏日夜照顾,直到送终。敏敏小他二十几岁,她本与步妻是姨表亲,论起辈分来,她算是步鑫生的外甥女。事实上,步鑫生的后半生都是在她的陪伴下度过的。步鑫生和发妻育有两个儿子,但只有小儿子最后在他身边。“我们小时候在一起,他进了厂,尤其当了厂长后,就见不到人了。后来他出去那么多年,也很少见面,这一年才真的在一起。接触下来发现,我父亲做事还蛮认真,不像我们毛毛躁躁的。”步爱群说。
送走父亲后,步爱群夫妇正忙着收拾打包,最多一个月,他们就要搬回自己的家。这套房子连同里面步鑫生的遗物都将归还给政府,步鑫生的一生就这样丝毫不差的交待出去了。“他说过的,走的时候把门一关,把钥匙交给县政府,不要带走一张纸、一支笔。”敏敏说。
二
1934年1月,步鑫生出生在浙江海盐县澉浦镇农村,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裁缝。9岁那年,父亲去世,他和两个哥哥由母亲一手带大。步鑫生从小多病,只读了小学,就拿起剪刀在铺子里当裁缝了。据说裁缝店生意兴隆,县长夫人都到步家裁缝店做衣裳。
步鑫生22岁那年,当地组建了缝纫合作社,他担任负责人,后来他被调到安吉县邮局当过负责人,之后又调回海盐县,在红星服装厂(海盐衬衫总厂前身)做剪裁师傅,再之后升任车间主任、副厂长。到1981年,这个身高1.58米、体重45公斤的精瘦小个子,正式当上了海盐衬衫总厂厂长。
1978年,中国农村改革拉开帷幕。1979年,在交通并不发达的浙北县城,当时担任海盐衬衫总厂副厂长的步鑫生也试图打破旧制度,制定新规定。其中之一则是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启发下制定的“联产计酬制度”和超定额计件工资制。按照步鑫生制定的新厂规,车间熨衬衫的工人在每天8小时工作时间内要熨90件衬衫,超出的多拿工资,不够的扣工资,“上不封顶,下不保底”。
由于此前奖罚不明,一些工人小病大养,没病装病,出勤率下降,严重影响产量。步规定,病假工资执行全国劳保标准,但请病假的工人的月定额,仍按照25天计算,这意味着,工人请病假期间欠下的产量在病后要补足。
新厂规还给车间工人定下了“十不准”,包括不准在车间放茶杯,迟到、早退以一罚十扣工资。对行政人员,新厂规要求,每天必须提前15分钟到岗,上班时间不准谈笑,不准看报,对工作安排要有记录。步氏新规和当时全国的劳保制度并不相符,不少工人开始有意见,有的还给上面打小报告。不过,新规实行的结果是工人出勤率明显提高,产量也保证了。
同时,步鑫生紧盯市场开发新品,先后创立了“双燕”、“三毛”等衬衫品牌。有一年,他在上海看到一种黑底红花的针织涤纶面料很受年轻女性欢迎,即刻命令车间赶制了这种面料的女式衬衫,这款衬衫很快就在全国畅销起来。不久,步鑫生又转为生产软立领花边女衬衫,也逐渐在市场上风行。
步鑫生头脑灵活,个性鲜明,他任厂长期间,海盐衬衫总厂从原先的一条生产线扩展到四条,发展了四个车间,人员从最早的60人扩充到600人,利润以每年50%的速度增长。但工人们对他颇有微词,说他动不动就训人、骂人,谁要是提反对意见,轻则被扣奖金、工资,重则被开除,他甚至“半个钟头就开除了一个工人”。
步鑫生每天早出晚归,不能兼顾家庭,妻子蒋丽珍抱怨说:“你一个月67块钱,一天到晚干干干,外面风声这么大,闲话这么多,叫我整天为你担惊受怕,到底为个啥?!”他和妻子的分歧越来越大,到后来,婚姻只在形式上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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